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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三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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從前年幼,也偶有同皇兄一道蹲在禦書房那扇明窗的角落之下,偷聽著父皇召見大臣們的時候。皇兄聽得是一個津津有味,我卻只得意興闌珊。

許是從那個時候就已經註定了,我並非一個天生的帝王之才。

禦書房陳碼著大孟歷代君王的為帝之道,方方正正的一本簿冊,便是一個皇帝的一生。自登基以來,我幾乎每隔幾日都會到這個地方來。幽暗的屋子裏只有薄紗糊的窗戶透進一絲半點的光來,看門的小太監手腳麻利地跑進去掏出火折子,點燃了放在書桌上的燈籠。

我擡腳邁了進去,於是一股清幽的檀香夾雜著沈木味道便撲面而來。地上鋪著厚厚的羊絨毯子,潔白如雪,一頂鍍金的宣德爐擱在門欄旁,我往裏頭踱了幾步,頓住,忽皺了眉頭,“今日有誰來過嗎?”

小太監垂著腦袋哈著腰身,散在肩上的幾縷頭發微微卷著,幾步又走到我跟前,微做了個鞠,恭恭敬敬地回道:“回稟陛下,今日大司馬來過,遣走了奴才,一個人在裏頭呆了呆,便又走了。”

景奕冉?我略微詫異,越過那小太監,走到禦書房中靠墻的高櫃子前停下,取下一本書,覆又轉身去看逆著光的小太監,和煦的光從他身後灑進來,淺淺地暈開,崔謹全恰巧捧了茶進來。

大孟的禦書房同前朝並不一樣,除去帝王,位居三公九卿的諸位大臣也可隨意出入。我瞇了眼,朝那小太監沈聲問道:“大司馬遣走了你,一個人在禦書房裏呆了呆?”

聞言,小太監幾乎毫不遲疑地應了一聲:“是。”

我於是垂下頭,翻了翻手中的劄記,這是一本記載前朝瑣事的簿冊,崔謹全小心翼翼地將盛茶的白瓷杯放在書桌上,橙色的燭光與從窗戶透進來的微光交織在一起。

“退下吧。”我驀地合上手中的那本簿冊,小太監便弓腰往後退去,崔謹全也弓了腰做後退狀,我卻又忽地開口問道:“等等,你叫什麽名字?”

話音剛來,小太監的動作明顯遲疑了一下,我似是瞧見他偷偷地擡眼看了一下崔謹全,方小聲道:“奴才崔鈺。”我點了點頭,揮手打發了他們出去。

禦書房內一下子更加安靜起來,書桌上還整整齊齊地放著幾本諫官的折子,即使不用翻看,我也曉得那裏頭一定是寫滿了之乎者也,勸著我早日廣納後宮一事。

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興致,我略微煩躁地將手中的簿冊往桌上扔去,紮線的書背落在桌上,發出一聲悶響。於是外頭守著的崔謹全立馬高聲叫道:“陛下。”

我無奈,卻仍是道:“朕沒事。”

有縷縷白煙妖嬈地從宣德爐頂端繚繞而出,宛若一幅水墨畫,叫人看不真切。我沈了氣,在書桌前坐了下來,開始翻看著桌上的折子。

許是這些日子忙於奔波黃河水患之事,諫官們的折子鮮少過問,竟是都快要忘了科舉將至,我略微翻了翻桌上的折子,玄色的綢面光滑,摩在指尖,微微有些涼意滲進,昏暗的燭光灑下,照在端正的字上。

突然,一塊玉佩順著奏折滑落,掉在鋪著地毯上,發出輕響,我於是放下奏折彎腰去拾,玉質細膩,是上好的羊脂玉,雕刻著一只展翅欲飛的鳳凰,尾羽輕舒,我仿佛都能瞧見它浴火重生的模樣。

我瞇了眼,仔細端詳著這塊玉佩,隱隱覺得有些熟悉,卻是怎麽也想不起來。直到外頭的崔謹全驀地高叫了一聲,“陛下,”我方才回神,應了一聲,將玉佩收好在貼身的錦囊裏,又重新端坐在書桌前,繼續翻閱著折子。

崔謹全聽我應了一聲,只在外頭繼續道:“方才素灩姑娘吩咐禦膳房給陛下做了蓮子羹,是要奴才現下給陛下送來嗎?”我沒有拒絕,於是崔謹全小心翼翼地推開門走了進來,端著那碗蓮子羹,弓著身子,快步走上前放到桌子上,然後立在一旁,沒有離開。

我擡眼看了看他,手上依舊翻閱著折子,問他道:“還有什麽事嗎?”

禦書房外頭驀地傳來一陣歡快的鳥叫聲,崔謹全仍是低垂著頭,用他一貫平靜地沒有一絲起伏的聲音回道:“素灩姑娘去尋小王爺了。”聞言,我“嗯”了一聲,閎兒那般跑出去,我著實有些擔心他,雖然曉得作為皇兄唯一嫡子,大孟唯一繼任者,崔謹全是萬萬不敢讓他出什麽事的。

於是我只問道:“她去了多長時辰了?”崔謹全微微沈吟道:“已有小半柱香了。”我忽然長長呼了一口氣,合上了手中的折子,然後站起身,“你也派些人去尋下閎兒罷,朕有些乏了。”說罷,我擡腳便走了出去。

素灩回來的時候,晚膳方才撤下,我盤腿坐在矮機前寫著字,她輕手輕腳地走到我面前,跪坐了下來。我瞧見她身上的衣服已然不是白日的那件,只沈聲問她:“怎麽了?”素灩的面龐略有些蒼白,雖說宮中將近一年的歲月早已教會了她什麽叫做處變不驚,可是聽見我的詢問聲,她仍是紅了眼眶,卻緊咬著唇一言不發。

我自是曉得這個隨身伺候我數年的婢女是什麽脾氣,繼續溫聲問道:“說罷,這裏又沒旁的人。”

於是素灩低垂了頭,開始小聲啜泣了起來,“奴婢,奴婢聽見伺候小王爺的人說,說陛下是掃帚星,還,還說先帝爺將陛下從民間尋回,克死了自己和先後娘娘,奴婢不服氣,便同他們爭論起來,腳下一滑就掉進了池塘裏頭。”說罷,素灩已是再也控制不住,伏在地上大哭了起來。

登基為帝幾個月來,我從未在意過宮中的風言風語,實在是心中清楚,我不過是受皇兄所托,方才守在這個帝位之上。我見素灩哭得實在傷心,忍不住伸手撫了撫她的鬢發,冰冷的珠翠硌著我的手心,我輕聲道:“素灩,你還記得公主府的日子嗎?”

我自十三歲同駙馬喜結連理以後,便從宮中搬入了公主府,素灩作為從小隨侍在我身側的婢女,自然也是跟隨著我去了公主府,和我一道在那裏生活了三年。聞言,素灩哽咽著回我,“奴婢自是記得。”

“素灩,你告訴朕,現在的公主府還在嗎?”我繼續問她,素灩停住了哭泣,擡起頭,淚眼婆娑地看著我,臉上精致的妝容早已被淚水暈開,半響她又垂下頭去,繼續放聲大哭地回答我道:“陛下,公主府沒了。”

是啊,公主府沒了,曾經那個地位尊貴的朝榮帝姬也隨著公主府一道消失在那場大火裏,帶著她短暫的十六年的榮耀,遠遠地離去了。我站起身去扶素灩,她哭得渾身乏力,倚靠在我身上,我笑了笑,“素灩,現在我是大孟帝君,是李宿安,是先帝爺從民間尋回的皇弟。”所以,我註定了此一生要在風口浪尖行走著,直至十年後。

殿內的燈燭又暗了一些,我閉著眼,輕輕抱著倚靠在我身上的素灩,聽見外頭遠遠地響起打更的聲音,聽見素灩依舊斷斷續續的抽泣聲,我拍了拍她瘦弱的脊背,哼著記憶裏母後曾在無數深夜裏為了哄我入睡時哼的曲子。漸漸地,夜深了,殿內的燈燭啪啦一聲熄滅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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